二百年前的上海话
钱 乃 荣
迄今我们所能见到的最早的上海话文字资料,是清嘉庆初年上海才子张南庄用上海话写的章回小说《何典》。《何典》共10回,是一部讽刺性滑稽体小说。《何典》与成书于100年前的《海上花列传》不同,《海上花列传》人称用吴语写成,其实小说的叙述部分都用官话,人物对话才用苏州口语;而《何典》全文都用上海话夹杂官话写成,当然它不是纯用上海话口语,但可以说是一种上海话小说体,上海方言口语的词汇、成语、俗谚以及惯用说法充斥其间,为我们考察200年前的上海话面貌提供了实据。 有人读了《何典》以后,觉得书中的话与现今的上海话差别颇大,怀疑其语言是否为上海方言。最近学林出版社重出《何典》一书,点注者把这些上海县城的方言都说成是松江方言,其实是不确切的。虽然上海方言与松江方言很近,但从宋元以后,上海地区已经形成了相对独立的上海方言区,我在1989 年出版的《上海方言俚语》一书中就证明了《何典》使用了当年很纯熟的上海方言。你要是到上海郊县去听听,就知道许多今市区已淘汰的方言词语和俗语在郊县还在运用,当时的上海县城还很小,与乡下的语言应该是差别不大的。如果把上海方言词按方言性强弱而分为一二三级的话,那么,《何典》中就充满一级上海方言词语。比如:"家婆、毛头囡、独囡、养娇囡、畔房小姐、斫柴囝、娘两个、女娘家、蟠藤亲眷、随身衣裳、苦恼子、老话头、蛐蟮、癞团、羊买买、骷颅头、年纪月生、鬼阵头风、冷饭团、断头香、坑缸板、救命王菩萨、三脚猫、死老虫、肚皮里蛔虫、汤罐、筲箕、斜射路、话把戏、肉里钱、酒肉白米饭"等等。这些词语我看了很亲切,有的虽在现今上海城里已不太听闻,但我从笔者的母亲、老沪剧或笔者在70年代曾栖居的奉贤县那里都听到过,而且是常用词。毕竟原松江府地区的方言还可划成一个大区。 书中许多词语反映了上海地区的旧风俗。如"烧三朝、吃三朝酒"到现在还是上海农村的风俗习惯。"入(读'礼拜日'的'日'音)舍"一词,现在在农村还有"入舍女婿",指入赘女婿,"入"还读作"逆",被人记为"逆舍女婿"。"荐便宜"的"荐"直到现在还是这样读,而不读"占"。还有那些上海地方的惯用语,如"拔短梯、揵木梢、吃白食、吃死饭、吃生意饭、看野眼、磕响头、翻脚底、起花头、搭脚手、看脚路"等,原来在那个时候就已经有了,并非开埠后才产生的。至于"亏杀、睃睃他、好说话、寻快活、偷婆娘、做牵人、吃花酒"等直到现在也是这么说的。 作者不愧为当时上海10位"高才不遇者"之冠,他对上海话中的俗谚成语驾轻就熟,顺手拈来。书中大量熟语至今还活跃在上海人的口中,比如"吃辛吃苦、拍手拍脚、拍台拍凳、前生前世、疑心疑惑、号粥号饭、挨肩擦背、强头掘脑、牵风引头、性命交关、一无事事、立时三刻、三日两头、推三阻四、七支八搭、七老八十、无千无万、斯文一脉、刁钻促掐、寻孔讨气、杜做主张、来得正好、捋舌八哥、地头脚根、眉花眼笑、贼忒嬉嬉、鹞子翻身、闲话白嚼蛆、日头晒肚皮、碰鼻头转弯、捏鼻头做梦、有天无日头、关门勿落闩、盐瓶倒醋瓶翻、张亲眷望朋友、风扫地月点灯、钉头碰着铁头、扳只葫芦抠子、螺蛳壳里做道场、吃着朝顿无夜顿、拾得篮里就是菜、乡下狮子乡下调、外甥弗出舅家门、急惊风撞着了慢郎中、千拣万拣拣着了头珠瞎眼、一只碗弗响两只砯砰、闲时弗烧香急来抱佛脚"等等,可见作者的才学,把很有特色的上海俚言土语运用自如。 作者写得很顺时,许多上海话的语法特色自然流出。如:"吃他饭,着他衣,住他房子,触他屄"的"动代宾"用法;"若嫁老公弗着起来","只是烟出火弗着"的"动宾补"结构;"打门进来救了他","祝告了一番,磕了头起来","拨身弗转","摸弗着头路起来"中的"动宾趋"结构;"吃子困,困子吃,终日半眠半坐"中"子"的伴随用法;"脚头弗曾立定","直到如今不曾寻着"中"不曾+动"完成体否定形式;"却又并不曾长一块肉在那里","却又关紧在那里","活死人自向客位里坐地"中"在那里"和"地"(即"辣海")的句尾用法;"便把他一记反抄耳光"中的"动代数量补宾"的用法;"到得好日","难道天上有得落下来的么","闻得出了一只死老虎","那村里众狗听得","买他七八丸,便可过得年把了"中的"得"字后缀;"后来骚老子死过,骚娘招了刘打鬼来家"中的后缀"过"。这些都是现在已很少用的上海话语法了。书中又用"归"、"归来"又用"转来",可见在那个时候三个词已经通用了。从每一回起首的那首词的用韵里,可以看到当时的上海话语音的点滴面貌,如:"雄、逢"," 数、错"押韵;"奔"已混入"镜、赠"等后鼻音的字中押韵,前后鼻音韵在200年前已开始归并了,虽然直到150年前法国传教士记的上海话音系中前后鼻音字还处于能区分但混用的情形下。上面这些语料,对我们研究上海话乃至吴语的语法语音历史变迁都有很重要的用处。 我们可以通过《何典》这本书,看到200年前的上海话实在是与今天的上海话一脉相承的,虽然上海社会在这200年间经历了天翻地覆,语音、语法以及那些俗谚和成语仍有着很强的传承性。书中语言文字所透露出来开豁胸怀和幽默情调倒也可印证上海人即便在乾隆时代就有那种另类的和自由的传统了。 但是时间的流逝也送走了不少词语,词语的消失和人的生命一样,随时间一去不复返,欲留也留不住,世界上大概只有语言和生物体这两样东西是如此。《何典》也为我们记下了一些淘汰了或正在逝去再也拉不回来的词语。比如"千端百正、放心托胆、搭陶搭队、骂海骂山、立马造桥"等,这些词语如"爬摊勿动、爬台搁脚、号肠拍肚、拖水夹浆"等还残留在市郊远地区或老年人的口中,笔者曾听到过;有的词语已淘汰,如"临时上桥马撒尿"。从这批词语中,我们也可考察上海话200年来词语发展的历史与民俗变化的关系。 说《何典》用的是松江话,相差还不太远,有人认为《何典》的方言成分不限于一地,至少包括上海、苏州、常熟等地,则就更为粗疏了,上海人只要读到书中的方言词和熟语,都会说这本书的上海籍是确定无疑的。在《何典》之后,反映上海话的书要算西人编的上海话《圣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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